南海水沉香

平生只得两行泪
半为苍生半美人

风云修仙录(章五)

步惊云依旧不动如山,诸门人等得时间渐长,一时按捺不住,传音入密之术四处波动,听得他轻嗤了一声,身后生死二奴却毫无表情,只恭敬跟在马后,倒像什么活傀儡。约莫过了一刻钟,夕阳亦是落下山来,步惊云才调转马头,向栖霞镇的方向行去。

镇上最好的客栈只得一家,众人下马入内,小二照例殷勤迎上来,方接触到步惊云一眼,便觉得身上寒意深重。他看人的眼神十分奇怪,好像对方并不是什么和他一样活蹦乱跳的人,而是一具尸体,一截折断的朽木,亦或是一片虚无。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,身上却死气深重,也不知道是好事,还是坏事。

掌柜心里嘀咕了一声,赶紧登记分明,便将玉牌分发过去。步惊云盯着天字十七号的牌子默不作声,微微顿了一下才接在手中,一挥披风径自上楼。众人皆知这位少主性情孤僻不喜热闹,也无人跟上楼去照料,只三三两两聚在堂下饮些灵酒作乐。天音佛宗与罗生门较量一事,天下会与其关系泛泛,届时并不必出太多力气,此趟出来,也算个游山玩水的差事了。唯一不好便是跟了这位云少主,一路上半句话都不言,不知道还以为在修闭口禅了,索性夹起尾巴做人,面前老老实实的,私底下再吐苦水。

天字十七号房间已靠近走廊尽头,推开房门就能看见斜对面的窗户被支起半扇,房内法阵吸收了一天日光,散发出微不可见的淡色光芒,使室内温暖得刚刚好。桌上放着简单饭菜,步惊云取下随身佩剑坐定,他还未辟谷,自然是要吃饭的。他吃饭的模样也是一板一眼,像是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,期间并不发出一点声音。及至盘子干干净净,旁边一只小玉碗内的清汤却是分毫未动。

天色已暮,遥远的一线殷红色泽即将坠下山头,步惊云从腰间取下玉牌来,眯着眼打量了瞬间,掌中气劲一吐,任凭玉牌化为了粉末,从指尖落下去些许,在汤里淹没得无影无踪。其中一束明黄色泽微微闪烁,欲向地遁去,一道剑气截住去路,击碎神念。

四下无人,唯有步惊云的声音低低响起,带着一点不满的冰寒之色:“你的主人没有告诉过你,我最讨厌别人偷看了吗?出来。”
步惊云言罢,也不待什么回答,一拍桌上佩剑,剑鞘脱身直击屋内西北角落而去,激出一声尖锐的嘶嘶声响。一条金线七环的蛇蹿将出来,转瞬已至面前。他神色未有半分惊动,转腕挽出一朵剑花,只听唰唰一声清响,毒牙落地,剑横于蛇大张牙口中,一枚小竹筒咕咚滚落旁边。

脚踩蛇七寸以防逃跑,步惊云捡起竹筒捏碎,便拾获一张小纸条,上曰:戌时三刻相见,地点蛇会引路,别老是想着打死我养的好东西。字迹和口气都十分熟悉,一年比一年欠抽,应是无错。步惊云翻手一燃掌心火,将纸条烧成灰烬,散落于风中。此时他开窗一望,月亮出的早正挂天边,边缘蒙着一层淡红色的光辉,并缓慢地逐渐向中间蔓延而去,是七月十五一日比一日近了。

金线蛇有点软绵绵的,要死不活地耷拉着头,落到草地上便飞快向一个方向爬去,生怕步惊云心情不好,把它削成两截横尸野外。步惊云默不作声地跟着蛇穿过草丛,他身形极飘,说是缩地成寸倒也不十分相似,偶尔会有披风拂过草叶的细碎声响。

风声萧萧飒飒,正路过一片竹林,金线蛇蓦然停住了,向另一人脚边爬去。那人伸出手来,任凭蛇缠上小臂钻入怀中,抚了两下察觉不对,哑然失笑道:“你这脾气倒是愈发长进,怎么把它牙也敲掉了,去年分明还十分礼貌,只打成一团蝴蝶结丢回来。”

那人话得随意,声音倒是十分青涩,应当比步惊云还小上一两岁,他穿着一身十分宽大的黑金色斗篷,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,方才露出的小臂上缠着一丝金线,很快又缩回了袖中。
“是千丝结,形如蝶翼,内穿十三路数,”步惊云冷冷地解释道,并不打算跟人叙无关紧要的旧,直接问道:“古青林,我要的东西呢?”

黑衣人微微一笑,唇角不自觉流露一点邪气意味来,拢袖悠悠地接了问题:“东西带了,老规矩。”话音未落,右手一抹腰上软剑,银光只略一闪烁,已毫不留情地直往人眉心刺去。叮一声脆响过后,步惊云身后佩剑也出了鞘。软剑胜在灵活多变,古青林更是深谙其道,一击不得手立马撤招,向腰侧轻飘飘削去,胜似毒蛇吐信。

步惊云不守,反而凑得更近,右手剑抛起后接,迅速换于左手,毫无花哨一剑往人脖颈处点住要害。对峙之下两败俱伤已是难免,若是双方执意向前,步惊云比古青林快上一弹指的功夫,必将先于人划开动脉,只是他自己也不会好过,古青林之软剑见血便会生出倒钩,届时扣住他腰间一块血肉,不扯下点利息来绝不罢休。

两人气氛正十分僵持间,一块浑圆石子破空而来,色泽斑斓,倒像凭空开出的一朵花。乒乓两声闷响,是撞上剑身的声音。古青林率先收手,软剑乖顺绕回手腕掌心,步惊云循声望去,漠然神色毫无波动,只有眸中显出一点诧异来,用眼神询问古青林:你安排的地方,还有闲杂人等?买卖做成你这样,忒失败。
古青林:……

石子的主人站在清风明月处,满脸无辜来瞅步惊云,手里还握着罪证,一枚光滑漂亮的鹅卵石。说是白衣胜雪未免太偏心他,他的衣衫并不雪白簇新,反而带着一股温软的旧色,像藏了多年的酒,酿久了,颜色也像古早的山水画。
总之是好看。

古青林一弹剑身,挤出一句话来:“是姑娘?”
步惊云摇头,从上到下又看了一遍,确定是个少年,故而视线移一移,望向旁边的青衣人。绿得跟蚱蜢似得,还叼着根草梗,怪不得蹲在草丛里也不显眼。他在心里下了结论,身后长剑如有灵性,剑脊轻颤发出一声唿哨。

白衣少年拱手行礼,朗朗道:“在下聂风,不知两位有何等恩怨?若是仍有回转余地,还望坐下来谈谈为好,实在不必争个你死我活。”他言语之间一派容色清明,虽是年纪尚幼,已看得出日后的清俊无双。打断两人争斗是他冒然出手,因此先自报家门,只希望步惊云能听得一字半句进去,不多犯杀孽。

步惊云许久未听这种言论,一时很觉新鲜,便低声出口问他,有意做个为难:“若是我说,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,我二人绝无半分和谈可能,唯有一血来洗往事呢?”
青衣人正是断浪,先前夸下海口,说此处有座小桥,溪前明月景致甚好,便拽了聂风前来。谁想遇到这档子事,一时没好气就想走人。好好赏个月遇见两尊杀星,谁能不扫兴耶?然他一拽,拽不动聂风,一时心下只余叹息,便知轻易走脱不得了。

聂风微皱眉头,想了片刻问题,手心的鹅卵石被捂得温热,下一刻便脱手而去坠落在地上,他斟酌言语道:“若是当真不共戴天,这位兄台也不愿意和解的话,可否允我做个旁观?我绝不再插手,若是你们其中有一人死了,我必拦下另一人,不教他糟蹋你尸骨,将你好生安葬。若是……若是你们双双殒命了,想必也不乐意埋在一起,我分开埋了你们,保管都是山水明秀之地,如何?”

步惊云一时怔愣当场,许久才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意来,他平时笑得太少太少,连笑起来都有点森寒意味,并不如何好看,可他是真被聂风说得有点乐。
“世人良善之辈,多有酸腐气息,你这人,倒也有趣。”古青林瞥着聂风,不期然想起另外一个人,于是也有点憋不住的笑意,跟步惊云凑一块儿,俩人乐得十分傻。

聂风何其郑重地垂了眸,他不笑,一字一句地吐出言语:“有向善之心,当然是件很好的事情。但若已无法挽回,我又何必强求你们要客客气气坐下来?一来并不能解决事情,二来你不高兴,我也不高兴。”说罢他难得显出一点少年的狡黠来,又添一句给两人听:“你们看着绝非死敌,只是方才已收不住攻势,故而我插上一手。言尽于此,在下告辞。”

他来得疾,像只蝶,翩翩地撩了一下翅膀又要走,简直莫名其妙地想让人拢在手心里抓牢。
古青林按住袖中躁动的金线蛇,视线从某一点收回,心中暗道原来如此,低声叹息道:“太迟了,这位有趣的小兄弟,只怕你走不了啦。”

聂风得他一言提醒,心生警觉,一掌打向断浪,将他推出几丈远。身后毫无预兆地冒出土黄色飓风,将人卷了进去。古青林的斗篷被狂风吹开,然而他早有准备,脸上覆着一张亮银色面具,将手中一颗宝珠抛向步惊云,自己端着另外一颗,向风眼大笑而去。

七月十五有中元,其中整整一月,野外会突然刮起阴灵飓风,穿过风眼之后可见无数小路,都是通往酆都鬼城的路径之一。聂风当然不懂这些,幸好他十分聪慧,数息后便选择放松身体,任凭自己被吸进深渊之中。他正要闭目以免风沙入眼,腰身蓦然一紧,已是被人搂住了。步惊云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完全不像个正经来救人的。

“你倒是聪明,只是这样,也走不出去。”他霍然出剑,黑金色华光在剑尖一闪而过,撑起头顶爆裂山石,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来,语气平静如冰。

“这里撑不了多久,抱紧我,我要跳下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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