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海水沉香

平生只得两行泪
半为苍生半美人

七夕地主家没有糖

云风(秋意浓)

志高中学来了个体育老师。

这不是穷山僻壤的地儿,但的确高不成低不就,闹哄哄的商贸中心有,永远干净明亮,瓷地砖上能倒映琉璃顶的三色天花板。可日常生活的小菜市场也有,葱瓜蒜苗,活鱼的扑腾声伴着鸡叫。它不大也不小,不多也不少,是个能让人安心活下去的地方。

中学年代久远,它顺着时光走啊走,春天开花,夏天生出绿荫,秋天结酸的甜的果子,冬天则陷入一场温暖的长眠。它不好也不坏,年年看着学生们来,来了又走,如雁行空,聚了还散。这一年,就来了一个新的体育老师,校长琢磨着招的,人蛮好看。

他叫高秋,秋天的秋。
高秋一年四季都不怎么变衣服,仿佛不知热,也不怕冷。春天的时候他穿白衬衫,被风吹得有点鼓起来,宽大得很,却有种很洒脱的仙气。再热了衬衫就得挂起来,洗干净收好,穿着背心招摇过市,背心是白的,他人也白,坐在操场上晒热烈的光,一点也不会黑。反而像一块儿冰,杵那儿看着人一凉,对上两丸黑水晶一样的眸子,沉静得过分。

秋天是个很好的季节,于他合衬。白衬衫取出来了,有时候加一件长长的风衣,驼色的,衣角飘得像天边的云一样,学生们是触不到的,可他依旧在那里,闲花照水的宛然如画。风拂了枫叶落在他身上,一片片的红,深深浅浅地堆平了操场一个小长坡。

他是在冬天的时候捡到阿铁的。
学生们刚放假,他清闲了整整一个期末,正是百无聊赖。宿舍里的行李拖得七七八八,未成想还是落了一件小东西,他心里惦记,两条腿又不受控制地奔下了小公寓,叫了出租车,就为了取一个风铃。风铃的绳好长,一拽就叮叮当当地响,把四季的风都搂在这麽一个小东西里头了,高秋喜欢听风的声音。

他的头发也跟绳一样了,半长不短的,走在北风里迷了眉眼,散乱如轻烟飞絮。回去的路上他要买菜,于是从出租车上下来了,路过一个窄窄的桥洞。桥洞发黑,光照得明明暗暗,可到底不能完全亮堂,里头窝着一个人,高秋愣了。

这以前有条小河,所以有了这座相依为命的桥,后来河给填平了,铺上一层层沙石、水泥、沥青,以往的痕迹再也没有了,只留下了这座窄窄的、半月形的桥。是乞丐吗?可这天好冷,睡在这里会冻死的。高秋无端揪了一下心,那串小铃铛在他的口袋里安安分分地呆着,被指尖捂得温热。

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,袋子里的蔬菜和肉撞来撞去,不重,只沉闷地响。缩在桥洞角落里的少年抬了头,两只眼赏赐似的对准了他,悚然一惊,生出无限的怅惘来,简直莫名其妙。高秋也惊,一半惊他身上伤痕之多,如同冬天挂了雪的树,树枝是光秃秃的,还被压得摧眉折腰不堪重负,在北风中嘎吱嘎吱唱酸响。另一半是他的眼神,好熟稔的锋利,约莫是拿剑捅上天的架势,才养出这麽一分凶来。

少年不吱声,裹一身破旧黑袄,半睡半醒,厉得很。高秋把自己那颗叮叮当当的心按下去,揣牢了,出口仍是温和镇定的声音:“这里好冷,你跟我回家麽?”他说得实在唐突,调子却理所当然的翘起来,仿佛笃定对方会答应一样。少年人拿眼刀来看他,一寸一寸把他剐得清清楚楚,拒绝的话烂在喉咙里爬不到嘴边,一点头,捞出高秋袋子里一根白萝卜,权当卖身的赌资一样,下嘴就要啃。

高秋知道他会答应,但是被他的举动吓掉了小半条魂,赶紧把白萝卜夺回来,虽然很新鲜,但生的,还带着一点泥土,啃这个像什么话。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截巧克力软糖来,甜得腻人,还带着他身上的暖意,和一点幽微的香气。

少年不说话,含着糖走路,站起来挺高,也瘦,是饿的。走到小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,暖黄色的路灯亮起来,他拖着少年到了家门口,掏出钥匙拧开门,少年才踏了进去,小心地站在玄关的一块毯子上,不往里面锃亮的地板踏一步,语气平平地说:“我叫阿铁。”

高秋正忙地不可开交,隔壁阿婆寄养给他的猫扯着他柔软的裤脚,喵喵呜呜地不知道是要撒娇,还是跟他控诉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。他把一堆瓜果蔬菜肉全部放进冰箱里,身上挂着那只猫,就要扎进卧室里给人找衣服。半晌只好先拿了睡衣出来,准备领着少年去浴室,听罢蛮认真点头:“好,以后就叫你阿铁。”

心头毫无来由地微微一沉,像是被什么东西栓住了,又像是遗落了太久的东西失而复得,于是塞得心里满满当当。高秋手把手教他开热水器,可阿铁还是不会。两个人在浴室折腾得湿漉漉,索性高秋不是个怕冷的人,水淋得多少也不紧要。

洗干净了出来,高秋从厨房拨出一只小锅子,两人烫火锅吃。他下刀切菜奇快,把买来的摊在盘碟里,还记得倒腾酱料。芝麻、辣椒、芥末、酱油、醋一一混了摆了面前,他夹着筷子给阿铁涮肉片,头顶的吊顶是树枝形的,泻下明亮柔和的白光来,阿铁可以看见他睫毛上的水珠,还有一点琥珀色的雾气。

高秋不爱吃肉,碟子里堆着嫩豆腐土豆片海带卷,吃得也挺开心。
阿铁就这麽算是在高秋家住下了,顺便在那所不大不小的中学读了书,成绩糟糕,打架倒是一把好手。一住三年,最后在高秋的絮絮叨叨中打起精神,把录取书好歹是拿了,安稳过着暑假。高秋在宿舍收拾东西,窗外是一池荷花,香气和夕阳一起溜进来,阿铁在门口等他。

高秋没等到,等到满队奇形怪状的黑衣人。阿铁不明所以,但已蹙起了眉,表情冷肃,忍不住带出一星半点的煞气来。高秋比他反应还快,一把拽定他推进屋来,又反锁了大门。他拔了刀还笑,走廊里的长风呼啦呼啦灌进来,吹得白衬衫猎猎作响,好看。

阿铁急得要踹门,可惜门又不认人,他也不记得怎么用剑了,思忖半晌,冒险从高楼上一寸寸爬下去。门外高秋握着刀,刀色似新雪,沾血即落,有别人的,更多的是他自己的。他不行了,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完好的。唯有一点心意倔得要死,撑着他不肯服输。

他不认输。
黑衣人被他一路杀下去,人仰马翻,他自己的血也流的多,初时身上极热,疼的感觉不分明,后来血就凉了,抹在他眉梢眼角,比花艳得多。阿铁仓皇地窜过来要抱他,高秋的刀脱手而出,钉死最后一个黑衣人,才来脱力,铿锵倒人怀里。

高秋容色好凉,是血流得太多,跟那把刀要一样凉了。阿铁要带他去看医生,他也摇头,开口语气如常,却带了点轻飘飘的软,要一刀捅进阿铁心里去,那是个问句。

“我要死啦,你醒了吗?”
谁要死了谁要醒了,你是谁我又是谁,问题在阿铁的脑子里炸开了锅,于是他也疼,头疼。可他还是把高秋搂得紧,怕一撒手就没人了。高秋了然地笑了笑,唇角有血渗出来,却全然不管不顾,来抚平阿铁的眉心。

“不愿意醒,就不要醒,听我说。我以前还有个名字,叫五十号,一个编码而已,我见到你,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。这个世界上太大了,你可真难找,还好,还好我找到了,不亏。”高秋又笑,难得带出一点得意味道,温柔得像毒药。

“我不亏啊,我已经找到你了,该换你来找我了。”他补充了一句,看着阿铁,眉目突然显出一点哀戚来,是生离死别的苦。最后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能说出来,些许的遗憾一闪而逝,可他很安然地做了决定,便要阖上眼睛。那句话在黑暗里飘走了,寂寂无声。

云师兄,我好疼。

阿铁险些发了疯,抱着他的尸体眼见就成了灰,知道他不是人,刀丢在旁边,好古早的刀,还裹着一截蓝布条,上面绣着一个快要飞扬起来的风字。什么是五十号,只有产品才论编号,人也论的吗?阿铁想不明白。

他一夜白了发,被伤得再无可伤,收拾了所有东西,去了高秋以前去过的所有地方,越走越远,但一无所获。最后他在另一座小城住下了,那里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学,缺个体育老师。开学的时候尚且春寒料峭,后来就暖了起来,满城飞花如雨,带着风扑了他一身,落在他俊逸眉眼上,像旧日的回忆。

他行在走廊上,教室里的风铃叮叮当当作响,下课的学生都跑走了,白衬衫的老师才走出来,发刚过肩,柔软而微卷,一路行到面前来,擦肩而过。阿铁扣人揽腰一气呵成,老师惊得琥珀色眼睛都瞪圆了,挤出话来问他:“我只是来代课的,你做咩啊?”

阿铁松了手,看着他走远了,衬衫有点透,没能盖住从肩到腰纹着好长一条青龙,好看。铺天盖地的回忆淹没了他,他在回忆里无声微笑,如同重复过千百次。
我醒了,我来找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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